Chapter 2

島的多種真實

(17世紀前)
《番社采風圖》記錄了 18 世紀清帝國眼中的臺灣原住民社會與文化,也是後人研究平埔原住民歷史的重要依據。
17 世紀,曾任職荷蘭聯合東印度公司的 Caspar Schmalkalden 在其著作《東西印度驚奇旅行記》描述了臺灣原住民的生活。其中一幅獵鹿圖,深植在歐洲人心中。
17 世紀,荷蘭作家 Olfert Dapper 的《第二、三次荷蘭東印度公司使節出使大清帝國記》書中,收錄了大量銅版刻畫印刷插圖,亦包含不少臺灣原住民的繪圖。
18 世紀,清國監察御史六十七命人繪製了一系列的《番社采風圖》,記錄下當時平埔原住民的社會活動和生命禮俗。
19 世紀,英國外交官史溫侯(Robert Swinhoe)在駐臺期間對當地的自然環境與生物進行了詳細的調查。此為同行畫家 Charles Wirgman 筆下的泰雅族原住民。
「東番夷人不知所自始,居彭湖外洋海島中......。斷續凡千餘里,種類甚蕃。別為社,社或千人、或五六百,無酋長,子女多者眾雄之,聽其號令。......男子剪髮,留數寸,披垂,女子則否。男子穿耳,女子斷齒,以為飾也。地多竹,大數拱,長十丈。伐竹搆屋,茨以茅,廣長數雉。族又共屋,一區稍大,曰公廨;少壯未娶者,曹居之。議事必於公廨,調發易也。」
——陳第〈東番記〉
1603 年 1 月,福州人陳第隨征剿倭寇的沈有容軍隊渡海來臺。
他這趟行程前後僅二十多天,所見僅大員灣(今臺南安平)一帶居民,寫成〈東番記〉一千四百多字,如今卻是早期臺灣史研究的重要史料,經常被放大到近乎代稱 16 、 17 世紀之交的臺灣原住民世界。
如同列舉的原住民畫作一樣,它們固然留下了珍貴的紀錄,但終究是來自外人的視角。
如今我們稱為 1603 的那一年,在線性歷史裡有個位置,但在多數未發展出文字曆法的臺灣原住民看來,這一年、那一年、每一年,大概都只是模糊的時間背景。
在當時當地原住民的記憶裡,沈有容驅逐倭寇有可能被視為「兩群有大船的人在潟湖爭鬥」的事件。
事件本身不見得很要緊,但在一定的人身經驗限度內,或可作為一種時間標記,例如「颱風特別嚴重的那個夏天」或「北邊的人偷襲我們的那個新月」,在口傳裡短暫留痕,然後隨一代人逝去而歸於塵土。
以文字記載為基礎的文明歷史觀,和以人身經驗為基準的原住民口述傳統,是兩種悖反的世界觀。
這意味著將原住民納入歷史的敘事框架,所得往往是「原住民相關的臺灣史」,不見得就撰述了從原住民觀點出發的原住民史。
真正的臺灣原住民史觀才剛起步,發展與實踐都需要時間,我們無法現在就提出理想的敘事,但我們試圖在此突顯這道尚待跨越的鴻溝,並指出可能的整合方向。
究竟從何做起呢?
也許我們得先將目光自今日備受推崇的宏觀視野移開,不在世界史的結構下觀察臺灣,單純從島上原住民的角度來思考——
在所有外來者未到之先,臺灣島上居民如何理解自己的世界?
1
島民自述起源
讓我們先定位到太平洋上的一組座標:北緯 22°02'、東經 121°33'——
這裡是一座蓊鬱小島,安躺於西太平洋強勁的黑潮邊緣。島上居民稱之為達悟人之島(Pongso no Tao),地圖上,通常被標示為「蘭嶼」。
達悟人之島很小,面積約 46 平方公里,島上火山散落,只在沿岸有可供利用的平地,也是達悟人聚落所在。今天的環島道路全長約 37 公里,開車環島只要一兩個小時,就算在沒有公路也沒有汽車的過去,也能在一天內步行走完全程。總之,不可能住在這裡卻不知道自己棲身於大洋小嶼。
達悟人之島西邊約 70 公里還有一座島嶼,地圖上標記為「臺灣」,相比之下是非常大的島,兩者面積比約為 1:790。若把達悟人之島想像成一枚郵票,臺灣就約當一個中等大小的玄關腳踏墊。在世界地圖上數算,臺灣是全球第 39 大島,居住在這麼大的島上,就不見得能像達悟人那樣,清楚意識到自己是島民。不是每個臺灣原住民族的語彙裡都有「島」這個字,恰好說明了這一點。
1933 年日本政府繪製的〈紅頭嶼略圖〉。紅頭嶼為蘭嶼舊稱,從地圖右上方可見臺灣本島與紅頭嶼間的地理位置關係,也可看出臺灣和蘭嶼的面積比差異。
圍繞臺灣島原住民的謎團不少,但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和棲身汪洋小嶼的達悟人不同,臺灣島上的原住民似乎都不是遠洋航海的民族。
或許是因為長久以來,島民的對外活動被西側陰晴不定的海域(臺灣海峽)和東方寬廣強勁的洋流(黑潮)所限制。又或許單純因為臺灣是個大而富饒的島嶼,能夠滿足許多人群在島上自給生活。
這些人群現在被稱為「南島語族」,是日本統治初期以語言而非人的親緣所做的分類。基因研究顯示臺灣島上的原住民族沒有單一共同的起源,也無從推知各個群體長時間內如何遷徙分布。不過,撇開科學研究,臺灣原住民又怎麼解釋自己的起源?
天神拿了一塊石頭,剝成兩半,然後把男孩放進去,石塊復合後,再拿一節竹子,把女孩安放在裡面。
——達悟族石生竹生起源神話
每個民族都有關於人類或自己族群起源的傳說,內涵相當複雜。
「來自石頭」是臺灣原住民族最常見的起源神話版本,例如泰雅、賽德克、太魯閣、排灣、魯凱、卑南等民族,都有祖先來自石頭的故事。
具有石生傳說的族群
不過這只是一種粗略的概括,各民族的不同支系或部落可能有相當不同的口傳。
例如排灣族除了石頭,還有自蛇誕生的傳說;達悟族則認為始祖兩人分別來自石頭與竹子;阿美族各群歧異度頗高,起源故事也更多樣。
除了石生傳說之外,還有說法稱始祖來自天上,是月亮和太陽的子女,也有說法認為始祖來自樹木等。
傳說賽德克族的祖先,起源於中央山脈一塊巨大的白色石頭。
不過,並非所有原住民族都相信石生起源,如布農族罕見石生傳說,且不同社群和氏族傳說往往也不同,有的說始祖由昆蟲化為人形,有的說始祖由蛇或芋頭出生,還有一些傳說稱始祖來自昆蟲或動物的糞便。
傳說 Lamongan 是布農族的起源地,過去此地有一隻糞金龜,將糞球藏於洞內,十五天後,一男一女自糞球出生,成為布農族的始祖之一。
鄒族則認為女神 Nivnu 踩出大地,命大神 Hamo 造人,Hamo 播種於土地,又搖落楓樹,於是有生長自土地的人,和楓葉落下變成的人,也可以理解為上天造人。
金蘭草又稱木槲蘭(鄒語:fiteu),是鄒族傳說與祭典中的代表植物。
神恐怕人類因大洪水而滅絕,馬上將這唯一的倖存者殺死,身體碎入海中,如此便成為賽夏人。
——佐山融吉等《生蕃傳說集》
花蓮海岸
相較於石生傳說,關於洪水的記憶在各民族間倒很普遍,但不見得所有傳說裡的洪水都是同一回事。
具有洪水傳說的族群
例如布農族和鄒族傳說洪水淹沒一切,祖先逃到玉山山頂才倖免於難,阿美族的傳說則稱祖先漂流到今天的海岸山脈。
考慮到玉山山脈平均高度超出海岸山脈兩千公尺,布農族和鄒族遇到的似乎更像極端氣候下的大洪水事件(與地表全被淹沒的聖經故事相似),阿美族的傳說或許更接近海嘯。
臺灣原住民族普遍有高山避水的傳說,玉山是布農族與鄒族躲避大洪水的聖山。
洪水也造就某些民族清楚的「外來記憶」,如阿美、卑南、賽夏,這和其他民族來自環境、動植物或神造的「本土記憶」形成對比。
臺灣原住民族普遍有高山避水的傳說,玉山是布農族與鄒族躲避大洪水的聖山。
蘭嶼的達悟族也有始祖起源和洪水傳說(雖然兩者誰先誰後,不同的部落口傳各有說法),這是與臺灣島原住民近似之處。
瑪瑙為達悟族的重要飾品,母親將瑪瑙傳給出嫁女兒的習俗也和巴丹島相似。
但達悟族還有與南方巴丹島人(今菲律賓最北邊的領土)來往的當代記憶,這一點在臺灣島民中則尚未發現。臺灣、蘭嶼、巴丹島、呂宋島各地之間人群的遷徙流動,至今是人類學者、考古學者感興趣的課題。
瑪瑙為達悟族的重要飾品,母親將瑪瑙傳給出嫁女兒的習俗也和巴丹島相似。
2
島民與環境的互動
除了時間觀,原住民族視野中的世界又是什麼樣子?
我們不妨從原住民族眼中的自然和動植物等具體事物開始。人類學者謝世忠曾就泰雅、布農、阿美的命名慣習來探討三個民族與動物的關係,在不刻意計入亞群和地域差別的原則下歸納出如下圖像:
布農族有大量遠古時代人與動物通話、往來、交媾甚至彼此變身的故事,但現在的布農社會鮮有以動物命名者。
泰雅族同樣有遠古時代人與動物能互相變身的故事,現在的泰雅社會裡,以動物命名也算常見,可以觀察出一定的命名傾向。
阿美族有許多和動物有關的傳說,但以動物命名不算多見,相比之下,以植物命名是阿美族更為普遍的現象。
儘管這一圖像十分有趣,卻忽略原住民族傳統上並沒有將某些東西歸類為動物、某些東西屬於植物,進而統合在一個生物學分類樹下的思考。原住民看待周遭的一切,從石頭到樹木到昆蟲到走獸,其實都是一對一的、個別的關係。
以動物來說,各族語言中最接近「動物」的統稱性詞彙大概是「獵物」,但並非所有動物都是獵物,那些不屬於獵物的動物可能有名字,也可能沒有名字。取名與否,往往反映原住民族與這些動物的互動與關係疏密。
原住民族的知識與生活經驗高度相關,在不同的族群之間,看似相同的傳說與習俗也有所差異。
紅嘴黑鵯 Hypsipetes leucocephalus

棲息於中低海拔闊葉林的中型鳥,在泰雅、布農、鄒族等原住民傳說中都有描述,且皆與火有關。
Lai Wagtail / CC BY 2.0
繡眼畫眉 Alcippe morrisonia

棲息於中低海拔闊葉林和農田的小型鳥,可能因為繡眼畫眉廣泛分布於山區的關係,也是泰雅、布農、排灣等山區居民常見的占卜鳥。
(圖源:Thibaud Aronson/CC BY-SA 4.0;音源:謝寶森  / CC BY-NC-SA 4.0
蘭嶼角鴞 Otus elegans botelensis

僅棲息於蘭嶼的稀有夜行性猛禽,通常活動於熱帶闊葉林中。阿美族視角鴞為生育女神之使者,會根據牠們的叫聲來占卜胎兒性別。達悟族則稱其為 toto’o,視之為惡兆。
王朝威/CC BY-SA 4.0)
檳榔樹 Areca catechu

‍一種常見於熱帶和亞熱帶地區的高大喬木,通常生長在低海拔的平原和丘陵地區。阿美族的食物命名以實用為依歸,對不同部位有不同的名稱:

• 整株植物或單指檳榔果:icep
• 作為部落常用建材的檳榔樹幹:palo’
• 可食用的檳榔葉(荖葉):fila
五節芒  Miscanthus floridulus

‍生長於中低海拔山坡地和開闊地區的多年生禾草。由於鄒族對五節芒有著高度的利用方式,進而有精細的命名:

• 可供人和動物食用的初生嫩芽:cuhu
• 昆蟲進入五節芒產卵,嫩莖變得肥厚,可被族人當成零食時零食:fa’a
• 長到五十公分左右,可以作為儀式用具時:feufeu
• 可作為屋牆的芒莖:hipo
• 完全長成時,可作為覆蓋屋頂的建材:haengu
• 可以做成掃把的五節芒花:ngocngi
• 枯死後的五節芒為火把原料:esmu
1871 年,蘇格蘭攝影師約翰・湯姆生鏡頭下的臺灣山林。
John Thomson/CC0 1.0)
「紅嘴黑鵯」
為例,泰雅族認為這種名為 sabin 的鳥曾以嘴和爪折斷樹枝,協助撲滅森林大火;布農族和鄒族也有類似的傳說,且彼此可相印證,大意是布農與鄒的祖先在玉山頂上避水,沒有火種,無法煮食取暖,其他動物幫忙去取火種都失敗了,最後是紅嘴黑鵯(布農稱為 haipis,鄒稱為 uhngu)成功帶回火種。
這些與動植物有關的傳說故事,是外界認識原住民文化的敘事起點,但外人也很容易忽略,傳說故事也有位階或效力的區別。例如泰雅族關於紅嘴黑鵯的故事,本質上是以傳說解釋外在事物的樣貌,布農與鄒的故事雖然也以火燒來解釋紅嘴黑鵯全身黑羽、紅喙紅爪的由來,但因為「洪水傳說」與「祖源」相牽連,在這樣的故事裡出現的紅嘴黑鵯,自然在族人心中占有特殊地位。
另一個例子是鳥占。許多民族都有鳥占的習慣,也就是以某些特定鳥類的叫聲或活動來判斷吉凶。不過,鳥占和其他習俗一樣,有相當的地域差別,不能一概而論,即使說著同樣語言的人群當中,占卜鳥的種類和鳥占方式也可能隨部落而有別(
繡眼畫眉
蘭嶼角鴞
)。
原住民族本是高度仰賴環境資源的自給人群,因此知識必與群體生存息息相關,迥異於講究分辨物種「本質」的當代科學體系。這點除了體現在取名與否,也體現於名稱的細緻程度。
比如阿美族以其食用植物知識為特色,但並非對周遭所有植物都有命名。各民族對於植物的認識,大體上以實用為依歸,具有重要性的植物會有名字,甚至某類物種的各部位若有不同用途,也可能被分別命名(
檳榔樹
五節芒
)。
從現代社會的角度來看,這些命名的樣態似乎雜亂難解,因而更突顯原住民傳統上對世界的認識迥異於現代社會。
那麼,涵容一切的地理空間本身,在島民眼中又是如何?
3
島、島民與空間
角板山 Hapun 社的原住民。
我們生活在現代主權國家,傾向於認為所有的文化群體都有類似「領土」的概念。但臺灣原住民認識空間的方式與現代國家不一樣,我們無法就每個原住民族畫出國家行政區劃般的地圖,大家常見的臺灣原住民族分布圖,只是概示各民族的生活與活動範圍。
一般而言,原住民的領域觀念是從家、氏族或部落等群體出發,再延伸到獵場,以及群體之間的緩衝區。但各個民族看待、利用空間的方式不盡相同。舉例來說,鄒族的社會和空間都以大社(hosa)為核心,並有小社(denohiu)為其外圍,具有防禦作用,構成一個「類似領土」的空間。
其他民族的領域結構沒有鄒族那麼清晰,通常又因血緣、語言、風俗的異同而結成子群,例如布農、排灣、魯凱、卑南、賽夏族等。此外,還有一些人群具有更強烈的部落中心或部族傾向,而非抱有今日習見的「民族」概念。例如泰雅族和阿美族,兩者的生活空間差異極大,前者在山區各個流域,後者在平地或海岸地帶,但都以部落為基本社會單元(泰雅族稱為 galang,阿美族稱為 niyaro’)。
鄒族大社的政治與社會中心稱作 kuba,小社的會所則稱為 hufu,此圖為阿里山群達邦大社的會所。
排灣族拉瓦爾群囗社頭目的家屋,前方種有榕樹,表示頭目所在的象徵。排灣族的祖屋屬於家族,不屬於部落,各家族詮釋其起源與遷移都有差異。
舊梨山部落為日治時期以前就存在的泰雅族部落,位於山區緩坡,適宜人居。
透過這些舉例可以知道,概述臺灣原住民族歷史與文化是相當困難的作業,因為各民族的歧異度極高,不論從哪個方面都難以概論。更有甚者,外部觀察者往往想當然耳,將自己的知識體系套用在原住民族身上,導致觀察失焦。
近年來有些反省認為,將臺灣原住民以部族、地域區分而個別論述,觀點有欠統合。但從以上簡述的各族差異看來,統合性論述往往必須以丟失文化脈絡為代價。再者,原住民經歷大清帝國、大日本帝國乃至中華民國的殖民,殖民者的民族學分類如今是原住民社會的既成現實,且各個民族與外人和國家的往來經驗各不相同,有的平順,有的慘烈,維持原住民自我認識的單元為理解的基礎,可能還更切合當代原住民的認同和經驗。
原住民各族的差異極大,若我們還是想試談原住民族視角下的原住民族歷史,可以從何處著手呢?由於篇幅有限,我們無法細論所有民族,以下只舉兩例來說明發展原住民族觀點之原住民族史的可能起點。
4
口傳與文字共構真實
1952 年拍攝的賽夏族矮靈祭影像。
據說許久以前,賽夏族曾與一群矮人(Ta’ay)比鄰而居。矮人很矮,農耕與巫術高明,賽夏族從矮人獲益匪淺,但後來兩群人發生嫌隙,賽夏族在矮人必經的獨木橋上動了手腳,導致矮人摔落谷底,只有極少數人倖免。矮人已無法繁衍後代,離去前教導賽夏族一套繁複的祭儀,命賽夏族定期舉行,才能免於災禍
以上是賽夏矮靈祭(paSta’ay)的由來。這是臺灣最出名的原住民祭典之一,你可能早有聽聞,或許也好奇臺灣島上是否曾有矮人存在,但你可能不知道,這個話題並沒有表面看來那麼簡單。
賽夏族不是島上唯一有矮人傳說的民族。2015 年一項綜觀臺灣原住民族矮人傳說的研究,歸納出如下的三個「矮人傳說圈」:
第一個矮人傳說圈見於泰雅、賽德克、太魯閣、布農、鄒、邵的領域,大體上是與矮人爭鬥,「敵我分明」的敘事。
在矮人傳說中,與矮人呈「敵我分明」的族群
第二個矮人傳說圈見於排灣、魯凱、卑南及拉阿魯哇的領域,主要口傳為遷徙過程中偶遇矮人,或進入矮人的領域,與矮人為鄰而居,甚至與矮人通婚等,「親疏相間」是主要的敘事特徵。
在矮人傳說中,與矮人呈「親疏相間」的族群
第三個矮人傳說圈見於賽夏領域,除了傳說之外,還有祭典與祭歌,是「恩怨交織」的敘事。
在矮人傳說中,與矮人呈「恩怨交織」的族群
各族群與矮人的關係不盡相同,不過大家形容的矮人倒很相似——矮人很矮,膚色很深,力氣很大,巫術很高。外人或許因為這些故事頗多相通,而抱有「說不定這些傳說某程度上反映真實」的想法,但從原住民的角度來考慮,臺灣曾有矮人,是毫無疑問、絕對可靠的事實。這不是因為各族傳說可以交互印證,也不是因為賽夏矮靈祭的內容極為詳細,應該並非胡編亂造,而是因為賽夏人在祭典上表述他們與矮人交往、交惡、設計、殺戮、被詛咒、開始舉行祭典的完整過程。
在原住民口述傳統下,在祭典、儀式上表述的內容「必然為真」。儀式是口述世界口傳真實與否的判準,就像文字世界認為真實的底線求諸於文字紀錄。
卑南族的祭儀舞蹈。
早期臺灣史研究興起後,以荷蘭史料為基礎的研究指出,1622 年荷蘭船「金獅號」擱淺在小琉球,全體船員都遭遇島上原住民「毒手」。
1636 年荷蘭製圖師約翰・芬伯翁繪製的臺灣西海岸地圖,右下角的島嶼即為小琉球。
早期臺灣史研究興起後,以荷蘭史料為基礎的研究指出,1622 年荷蘭船「金獅號」擱淺在小琉球,全體船員都遭遇島上原住民「毒手」。
十一年後,荷蘭人在臺灣島上勢力已然穩固,便以報復為名義,對小琉球原住民展開長達十年的殺戮與遷移。
1636 年荷蘭製圖師約翰・芬伯翁繪製的臺灣西海岸地圖,右下角的島嶼即為小琉球。
早期臺灣史研究興起後,以荷蘭史料為基礎的研究指出,1622 年荷蘭船「金獅號」擱淺在小琉球,全體船員都遭遇島上原住民「毒手」。
十一年後,荷蘭人在臺灣島上勢力已然穩固,便以報復為名義,對小琉球原住民展開長達十年的殺戮與遷移。
1645 年,一名漢商向荷蘭人租下經營小琉球的權利,將島上僅存的十數名原住民遷往臺灣,小琉球原住民們就此消失在這座島上(按照荷蘭人的記載,原本島上共有將近一千兩百人)。
1636 年荷蘭製圖師約翰・芬伯翁繪製的臺灣西海岸地圖,右下角的島嶼即為小琉球。
從今天島上漢人居民的烏鬼傳說及「烏鬼洞」的存在來揣測,歷史學者認為小琉球的原住民可能就是矮黑人。
但這畢竟只是揣測,原住民所認定的真實依舊被當作傳說——直到最近幾年。
烏鬼洞為當時小琉球事件中,島上原住民躲藏及罹難的地方,現已成為觀光景點。
2022 年,一個研究團隊在考古學期刊上發表研究成果,證實臺東小馬洞窟出土的人類遺骸與呂宋島北部的矮黑人(Negritos)顯著相似。
研究團隊宣稱解開了臺灣南島語族的矮黑人傳說之謎。
1853 年出版的著作《印度群島的原住民種族:巴布亞人》中有關菲律賓矮黑人的插圖。
這個研究限於臺東小馬洞窟,從學術角度嚴格說來,並不能據以論斷臺灣全島,卻是首次有科學研究「證實」原住民族的傳說。
也可以說,矮人是口述傳統的真實和文字社會的真實交會之處。
1853 年出版的著作《印度群島的原住民種族:巴布亞人》中有關菲律賓矮黑人的插圖。
如果有一天,我們要有意識地展開臺灣原住民史的書寫,矮人的消失可能是一個理想的起點。
以此開始的原住民史,想來將不再以線性的數學時間作為書寫的順序,也不以與外部世界的交往為重要性的衡量標準,而是依循原住民口述傳統的精神來判斷何者重要,同時又不排斥臺灣作為文字社會的現況。
5
口傳社會與
文字史料積極互動
《馬尼拉手稿》又稱《謨區查抄本》(Códice Boxer),為1590年代的西班牙文獻,一共收錄70餘幅彩圖,記錄了當時包含臺灣在內東亞各族群的風俗。
不久便有約二十名異教徒向我們接近。他們赤身裸體,像加納利群島人那樣,僅以腰布遮羞。他們披頭散髮,有些髮長及耳。他們當中有些人戴著狀似王冠的白紙條。他們所有人都帶著弓和許多箭,都有長而尖利的箭頭。
——耶穌會士 Pedro Gómez 的書信(1582 年 12 月 13 日寄自媽港)
1582 年 7 月,一艘載有近三百名乘客的戎克船從媽港(澳門)啟航前往日本,途中遭遇暴風雨,擱淺在一座島上。根據船上三名耶穌會士事後寄出的書信看來,他們擱淺的島嶼必是臺灣無疑。耶穌會士 Alonso Sánchez 信中寫道,從媽港往日本航程中「有一島嶼,由海上可見她高大青翠的山巒,因而獲得 Hermosa(美麗)之名。葡萄牙人航往日本,在這島嶼和中國沿海間往來,已有四十年之久,卻從未登岸或探索過」。
這艘搭載近三百人的戎克船在船難中解體,倖存者上岸後,一邊要面對島上原住民的攻擊,一邊要打造新船,辛苦了近三個月,終於在 9 月底駕著新船離開,八天後返抵媽港。
這可能是西方世界與臺灣島上原住民的接觸首次見諸文字紀錄,臺灣史研究者對這次船難地點各有推測,以主張北臺灣淡水河口者居多,但也有主張中臺灣者,此外,邱馨慧綜合書信中的描述,判斷船難可能發生在南部大員灣,他們遇上的很可能是西拉雅人。無論哪一種推測為真,最後這一看法對於西拉雅人來說,毋寧具有相當的吸引力。
西拉雅雖然還在為法律上的原住民族地位努力,但在「原住民口述傳統」和「外來者書寫的歷史」這方面,西拉雅與其他原住民族相比,確實佔有獨特的地位。
西拉雅是最早與外人接觸的族群,也是原住民各族中最仰賴外人史料的族群。
今日西拉雅人復振母語,初期主要仰賴菲律賓 Tagalo 語使用者的協助,和 17 世紀荷蘭人留下的西拉雅語《聖馬太與約翰福音書》1
1《聖馬太與約翰福音書,翻譯成福爾摩沙語,給位於蕭壟、麻豆、新港、目加溜灣、大目降及大武壟的居民》(Het HEYLIGE EUANGELIUM MATTHEI en JOHANNIS ofte HAGNAU KA D’LLIG MATIKTIK ka na sasoulat ti MATTEUS ti JOHANNES appa. Overgeset inde Formosasche tale, voor de Inwoonders van Soulang, Mattau, Sinckan, Bacloan, Tavokan, en Tevorang)(1661 Amsterdam)
傳教士 Robertus Junius 是荷蘭殖民時期在臺最久的傳教士之一,與西拉雅族有大量的接觸。
這樣的「復振」其實具有相當的「創新」特性。在臺灣原住民各族當中,就以西拉雅最積極運用外國文獻史料,以此打開自己當前所處僵局。
17 世紀荷蘭統治臺灣期間,在臺灣南部流通的西拉雅語版《馬太福音》,畫面左方為荷蘭語,右方為西拉雅語。
近來,西拉雅的部落青年也與考古學家合作,一起發掘先祖生活的舊社遺址,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假以時日,西拉雅人會發展起一套獨特的歷史書寫觀點,屆時也才真正展現原住民在臺灣史書寫上的主體性。
由於 Tagalog 語和西拉雅語相近,今日西拉雅人復振母語時常尋求 Tagalog 語使用者協助。圖為 19 世紀初的 Tagalog 人。
19 世紀蘇格蘭攝影師約翰・湯姆生所拍攝的西拉雅族肖像。
Ka assi nein ni-kalang tou kidi-appa k'anna ka iroua ta vaha ka yrrang, ka nimæeu-ymmid mæeu-mia neini-æn.(不知不覺洪水來了,把他們全都沖去。)
——現代西拉雅語譯版《馬太福音》第 24 章第 39 節
值得附帶一提的是,臺灣原住民族雖然傳統上都是口述社會,但在現代化、文字化之前,已經對文字有一定的經驗。例如阿美族人傳說,祖先本來有文字,只是不慎掉入水中而失去了。布農族也有類似的傳說,且文字丟失於大洪水時代。
這類傳說細究起來很有意思,暗示臺灣原住民族有更多與文字社會成員遭遇、往來的經驗。只是到目前為止,這類傳說不受重視,也不曾被人提出討論。說不定在西拉雅領路之下,其他民族也能以各自的傳說為立基,展開史觀建構、歷史書寫的旅程。
島的多種真實
島民自述起源
島民與環境的互動
島、島民與空間
口傳與文字共構真實
口傳社會與文字史料積極互動